超越现代的说书人——专访韩国作家黄皙暎（下）

作家黄皙暎的创作深刻根植于韩国的动荡历史，包括独裁、监禁与流亡。他主张文学应超越西方的写实主义，并提出了“民间故事Realism”的理念，认为东亚文学的根基在于生动、可被召唤的口述传统，而非被抹杀的神话。为推动韩国文学走向世界，他率先倡导并实践了代理商制度。在政治上，他反思历史清算问题，批判极端主义，提倡以“变革中道”的务实立场深化民主与建立和平体制。面对未来，他致力于通过文化运动和支持基础艺术，确保文学在数字时代依然保有生命力。

重返写作：在记忆与遗忘中斗争

现代性本身就是一场 记忆与遗忘之间的斗争。在经历了近18年的流亡、监禁和创作空白后，外界普遍认为我的作家生涯已经结束。但我深信自己仍能写作，因为我始终以作家的身份生活。

在狱中，写作权被剥夺，我甚至因长期独处而逐渐丧失语言能力。为了不让写作的感觉从记忆中消失，我选择翻译台湾出版的《三国志》，这不仅帮我维持了写作手感，其签约金也成为我出狱后重启生活的基础。

我当时的目标是摆脱西方的写实主义，用东亚的叙事形式来记载世界各地的种种状况。

为了真正回归创作，我必须先处理内在的创伤。因此，我先写了带有强烈自传色彩的《悠悠家园》，从内心深处挖掘，这让我的文思如泉涌。在此之后，我才终于完成了对我意义重大的作品《客人》。

女性视角：故事的滋味与丰富性

我后期的文学作品，其主角超过半数是女性。这是一种自觉的 “角色互换”，我希望尝试从女性的视角来观察世界，让女性角色带动主要情节。

• 作品中的女性： 无论是《铁道家族》中的李莫音和申金，还是《悠悠家园》里的韩允姬，这些女性角色都让故事更有滋味，叙事也因此变得丰富。
• 灵感来源： 我的母亲和参与独立运动的大姨，她们坚韧的形象都成为了我笔下女性角色的原型。
• 时代特征： 我深信，从女性的角度看世界非常重要，这或许也是21世纪文学的一个特色。

民间故事Realism：东亚文学的独特形式

我一生的写作主题可以归结为 “超越与接受现代性”。在早期，我采用西方的写实主义形式。但在柏林墙倒塌后，我意识到文学必须改变，要“用东亚的形式涵盖世界的现实”。

我将我的文学形式命名为 “民间故事Realism” (민담 리얼리즘)。它与拉丁美洲的魔幻写实主义有着本质区别：

• 拉丁美洲文学： 他们的伟大文明被侵略者彻底摧毁，语言也被夺走。他们的过去被抹杀，只能从一个神话般的世界中汲取灵感。
• 东亚文学： 我们的过去栩栩如生。它们通过文字记载和庞大的口述故事（民间故事）流传下来。韩国的口传文学全集收录了多达五万个故事。

民间故事是通向历史的途径……它也被用来代替历史。我们有极为鲜明的、生动的过去让我们召唤。

民间故事的世界充满了夸张和想象，是民众口语的直接体现。文学需要经过“民间故事”的过滤才能走向历史。因此，我选择将这种生动、富有战斗力的形式作为我小说的风格。

将韩国文学推向世界

最初，韩国文学走向世界的动机很单纯——为了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但官方机构缺乏有效的市场策略，导致大量翻译作品被国外出版社直接丢进垃圾桶。

我因为有近十年的海外流亡经历，深知问题所在。我第一个提出，必须建立 代理商制度，通过专业的商业流通网络，让韩国文学真正进入世界市场。

• 实践与成果： 我首先与法国的经纪公司签约，在法兰克福书展上将版权卖到了5个国家。
• 示范效应： 后来，我的作品《鉢里公主》通过英国代理商，一年内就将版权卖给了23个国家。这之后，其他作家纷纷效仿，韩国文学才逐渐广为人知。

政治立场：变革中道与历史清算

我与台湾作家 陈映真 先生一见如故，我们都经历了严酷的独裁统治，彼此心有灵犀。

在韩国，左右的区分非常棘手。因为我们是分裂国家，北韩占据了许多左翼空间，这使得韩国的政治光谱严重右倾。在西方被视为自由主义的观点，在韩国就可能被当成“赤色分子”。

政党活动是群众运动，绝对不能公开左倾。在东亚如果这样做，很难进行群众运动。

因此，我向进보派提出的建议是，不要固守左翼立场，而应走向 “变革中道”，以此扩大政治基础。民主党应适度向右靠拢，为左翼革新政党腾出重生的空间。只有这样，才能推动政党的大众化。

对于历史清算，韩国社会至今仍充满冲突。许多人仍对 光州事件 和 济州四三事件 持有扭曲的看法。保守势力通过修改教科书、运营网军等方式，持续影响社会认知。因此，司法改革、媒体改革、军方改革 依然是韩国社会亟待完成的任务。

文学的未来：内容为王

全世界的出版业都在经历AI和社交媒体带来的危机，长篇小说读者减少，纸本书籍销量下滑。

• 挑战与机遇： 媒体形式在变，但故事不会消失。韩国拥有极为丰富的民间故事素材，普通人的人生经历本身就是讲不完的故事。
• 文化运动： 我支持独立书店和独立出版，它们是社区的文化据点。同时，我们也通过网络募集“超短篇”小说，适应新的阅读习惯。
• 支持基础艺术： 就像发展产业需要支持基础科学一样，文化产业的繁荣离不开对 基础艺术 的支持。不赚钱的诗歌、小说、绘画是所有创意内容（如电视剧、电影）的源头。政府必须为年轻艺术家提供支持，让他们能安心创作。

只要人类的灵魂存在的一天，呈现它的内容就不会消失。所以说，不要害怕媒体的改变，我们的文学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