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场被神经科学重塑的 20 世纪哲学大辩题
神经科学正在利用实证方法重新审视古老的哲学难题，为自由意志、存在意义和自我认知等议题提供了新的物质基础。研究表明，自由意志并非纯粹的决定论或完全的随机，而是源于大脑复杂的概率性动态系统。存在的意义并非来自外部赋予，而是大脑在感知和体验时间的过程中自然构建的内在感受。自我则被揭示为大脑默认模式网络整合身体感受与个人叙事的产物，强调了心智与身体的紧密联系。
自由意志
经典的决定论观点将宇宙视为一部精准的时钟，每个行为都是由先前条件决定的必然结果，不存在真正的自由。神经生物学家罗伯特·萨波尔斯基（Robert Sapolsky）认为，从基因到环境，每一个因素都决定了我们的行为，这使得自由意志成为一种幻觉。
某些临床案例似乎支持这一观点。例如，当中风损伤了大脑中负责动机和行动的回路后，患者可能会失去所有行动的意愿，这种被称为“意志缺失”（abulia）的症状，仅通过提升多巴胺水平的药物就能逆转。这表明，我们称之为“意志”的东西，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大脑特定区域的健康和神经递质的浓度。
然而，将决定论与自由意志视为可以共存的“相容论”观点，为我们提供了不同的视角。哲学家丹尼尔·丹尼特（Daniel Dennett）提出，自由源于根据自己的动机行事。尽管这会引发“动机从何而来”的无限追问，但神经科学提供了一个跳出这个循环的路径。
- 大脑并非简单的物理系统： 它是一个由数十亿神经元组成的 巨大、非线性、自适应的网络。它的行为是概率性的，而非绝对的。
- 因果关系是能动性的基础： 过去塑造了我们，但塑造不等于操控。一个不受历史或环境影响的生物也无法学习或规划。
- 概率而非必然： 大脑的神经回路并不会指定一个唯一的命运，而是 偏向于某些可能性。在相互竞争的选项之间，微小的波动就可能放大为完全不同的结果。
因此，一个决定并非是打破因果链的神秘行为，而是大脑动态系统的重构。它介于 纯粹的机械运作和完全的随机 之间，而自由意志恰恰存在于这个中间地带。它是一种物理系统利用其内部组织和历史来驾驭因果可能性的能力。
存在的意义
存在主义哲学诞生于神学确定性的崩溃，它认为既然意义不是被赋予的，就必须由我们自己通过行动来创造。然而，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认为，人类对意义的渴望与宇宙的冷漠之间的矛盾构成了“荒诞”，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直面这种徒劳并投身于“斗争本身”。
如今，一个被称为 神经存在主义 的新阶段认为，意义可以作为一种经验现象来研究。从神经科学的角度看，意义不是我们选择创造的东西，而是我们身上自然发生的事情。
大脑无法不为感官信息的洪流赋予连贯性，这是它构建和感知现实的机制。所谓的意义，本质上就是一种由大脑自然产生的连贯感。
一项研究发现，当人们想象过去或未来的经历时，无论内容是悲是喜，这种时间上的模拟行为本身就能增强他们的意义感。这表明，意义是在我们投入生活体验的过程中浮现的。
- 意义是大脑的产物： 我们对意义的渴求和意义本身的概念，都是由大脑构建的。
- “荒诞”是自然状态： 意识从无意识的物质中觉醒，本身就是一种“荒诞”。宇宙之所以“无情”，是因为它正是“情感”得以演化出来的环境。
- 意义是一种感觉： 最终，意义是一种 对连贯性和价值的切身感受，它不是关于世界的事实，而是我们与世界的关系。
因此，存在的任务不再是凭空制造意义，而是去寻找那些能被我们的大脑有效处理，并转化为连贯感的模式和环境。
自我
关于“自我”存在于何处，20世纪的哲学给出了多种答案：
- 马丁·海德格尔： 自我存在于世界中，体现在你的所作所为和你在“向死而生”的意识下如何组织生活。
- 莫里斯·梅洛-庞蒂： 自我是一个“活生生的身体”，是一种交织在感知和运动中的、无需反思的“我的感觉”。
- 德里克·帕菲特： 自我是一种心理上的连续性，而非一个单一的身份。
神经科学发现了一个可能的候选者：默认模式网络（DMN）。这个网络在你走神、回忆过去或思考未来时会变得活跃，它与自传式记忆和自我参照思维密切相关。
当默认模式网络（DMN）受到干扰时，自我的感觉也会改变。在迷幻药作用下，DMN的活动减弱，那种界限分明的叙事性自我随之瓦解，被称为“自我消融”。相反，在“人格解体”状态下，DMN依然活跃，但它与身体感受和情绪脑区的连接减弱，患者会感觉自己像个旁观者，失去了体验的“亲身感”。
这些案例表明，仅有心理上的连续性不足以构成自我。自我的体验需要叙事与身体感受的结合。正如认知神经科学家阿尼尔·塞斯（Anil Seth）所说，我们首先是“野兽机器”——为生存而服务的生物控制系统，然后才是会反思的叙述者。
意识和自我的感觉，源于大脑为了调节和维持身体生存而进行的预测和控制。自我并非一个独立的实体，它存在于 连接故事与感觉的组织之中。
一个脱离身体的大脑不是一个心智，只是一个正在衰竭的器官。正是因为我们是为生存而演化的生物机器，我们才能感知世界并体验到自我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