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主义的圣杯

经济学界普遍认为市场竞争是创新的引擎，但用于衡量竞争的传统指标，如市场集中度和加价幅度，常常存在缺陷并可能误导政策。一种名为 Olley-Pakes 分解法的分析工具提供了一个更准确的视角，它通过衡量资源（如市场份额）是否正流向效率最高的企业，来判断市场竞争是否有效。多个案例表明，该方法能够揭示传统指标无法捕捉的市场动态，从而帮助我们更深刻地理解竞争的本质，并制定出更精准的经济政策。

衡量竞争的传统方法为何不可靠？

经济学家、法院和监管机构长期依赖一些不完美的指标来评估市场竞争，但这往往导致矛盾甚至有害的结果。

  • 市场集中度： 这个指标关注少数大公司占有的市场份额。但它具有误导性。
      • 全国集中不等于地方垄断： 以美国零售业为例，尽管沃尔玛等全国性连锁店的扩张导致全国市场集中度上升，但在地方层面，它们的进入实际上加剧了竞争，迫使本地商店降价或改进服务。
      • 集中度上升可能是好事： 高效率的公司通过规模经济降低成本和价格，从而击败效率较低的对手，导致市场集中度上升。这恰恰是市场运作良好的标志。
      • 贸易会影响集中度： 当贸易壁垒降低时，国内最优秀的公司会通过出口变得更大，而较弱的公司则被淘汰，这同样会增加市场集中度。

市场集中度是市场过程的结果，而不是原因。即便我们能完美地测量它，它也无法告诉我们关于竞争的真实情况。

  • 加价幅度： 这个指标衡量的是产品售价与其生产成本之间的差距。但它同样存在问题。
      • 高加价可能是对研发投入的回报。例如，制药公司需要通过高价来收回巨额的研发成本。
      • 为了激励企业进行创新和提高生产率，它们必须能在一段时间内获得更高的加价。因此，高加价本身往往是市场运转健康的信号。

一种更有效的衡量标准：Olley-Pakes分解法

一个更有用的衡量标准应该关注竞争的最终目的：奖励那些能更好地服务客户的企业，并淘汰那些表现不佳的企业。如果市场是竞争性的，那么能以更低成本生产更优质产品的公司，其市场份额就应该会增长。

Olley-Pakes 分解法正是基于这一逻辑。它将行业的总生产率分解为两个部分：

    • 所有企业（无论大小）的平均生产率。
    • 按市场份额加权计算的行业整体生产率。

这两者之间的差异，即“协方差”（covariance），揭示了市场是否在奖励效率。

    • 如果协方差为正，说明市场份额更大的公司通常也更具生产效率，市场运行良好。
    • 如果协方差为负或停滞，则意味着某些因素阻碍了高效企业的发展，市场可能存在问题。

以20世纪70年代日本汽车制造商进入美国市场为例，最初，尽管日本车企效率极高，但由于市场份额很小，对整个行业的生产率影响甚微。但随着时间推移，消费者逐渐认识到日本汽车的优势，其市场份额不断扩大。在这个过程中，虽然单个企业的技术没有剧变，但资源（消费者购买力）流向了更高效的生产者，这正是 Olley-Pakes 分解法能够捕捉到的竞争动态。

Olley-Pakes分解法的实际应用

案例一：美国电话市场的垄断终结

在20世纪大部分时间里，AT&T 垄断了美国的电话服务和设备。1968年的“卡特丰决定”（Carterfone decision）强制 AT&T 允许第三方设备接入其网络，竞争由此产生。

    • 变革之前： 在 AT&T 的垄断下，工厂的生产效率与其产量几乎没有关系（相关性仅为0.01）。高效的制造商无法获得更多市场份额。
    • 变革之后： 市场开放后，消费者可以自由选择更便宜、更好的电话。到1980年，工厂效率与产量的相关性跃升至0.28。这表明，市场终于开始奖励效率。

在这个案例中，Olley-Pakes 分解法与传统指标得出了相同结论：竞争确实增强了。

案例二：哥伦比亚的经济自由化改革

20世纪90年代，哥伦比亚大幅削减关税，放开市场。改革前，由于贸易保护，工厂的成功与效率关系不大。

以汽车行业为例，改革前关税高达200%，国内市场由三家装配厂主导，汽车价格是国际市场的两到三倍。改革后，关税降至约38%，进口汽车涌入，车型从26种增加到71种，汽车价格暴跌，销量却翻了一番。

改革带来的最大收益并非来自现有工厂自身效率的提升（约3%），而是来自市场对效率的奖励机制。更高产的工厂发展得更快，使得整个制造业的生产率增长了近8%。

这表明，Olley-Pakes 分解法能够准确识别出由竞争加剧带来的资源重新分配效应。

案例三：英国“消失的生产率”之谜

2008年金融危机后，英国经济陷入了长期的生产率停滞。传统竞争指标（如市场集中度）并未显示异常。

    • 危机中的反常现象： 经济衰退通常会淘汰效率低下的公司（即“净化效应”）。但在2008年后，许多本应倒闭的英国公司在低利率和银行宽容政策下得以“僵尸般”存活。
    • 资源错配： 这些“僵尸企业”占用了本可以流向更有活力的新企业的劳动力和资本。
    • Olley-Pakes的洞察： 该方法检测到，英国市场的资源再分配引擎开始失灵。生产率与企业增长之间的联系减弱了。

这个案例突出显示了 Olley-Pakes 分解法的独特优势：它能发现传统指标无法识别的深层市场功能障碍。

更好的衡量方法带来更优的政策

传统指标经常将市场集中度上升等同于竞争减弱，但这可能是因为最高效的公司正在赢得市场。我们需要一个能够区分这两种情况的指标。Olley-Pakes 分解法通过关注市场是否在奖励效率，提供了这个关键的视角。

如果政策制定者只关注市场集中度，他们可能会在看到高效企业自然增长时错误地进行干预。相反，如果他们使用 Olley-Pakes 分解法，就能更好地诊断问题所在。例如，在后危机时代的英国，问题不在于垄断，而在于资源无法从僵尸企业流向高效企业。这可能指向银行政策、利率或住房政策等完全不同的解决方案。

诚然，实施 Olley-Pakes 分解法需要详细的企业层面数据，这在目前并不容易获得。但如果竞争和统计机构认识到其价值并开始系统性地收集这些数据，我们将能更真实地理解市场竞争的运作方式，并制定出更有效的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