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食者”韩江与东亚的“政治抑郁”:一种面对暴力的伦理姿态
韩国作家韩江的小说《素食者》通过主人公拒绝吃肉并渴望变成植物的奇特故事,深刻探讨了个体如何以非暴力姿态反抗社会与历史暴力。这部作品不仅是对韩国光州事件等历史创伤的回应,也触及了东亚父权制下的女性困境,并描绘了一种被称为“政治抑郁”的现代精神状态——当个人的良知与威权体制下的“正常”生活发生冲突时,所感受到的痛苦、孤立与道德坚守。
一场噩梦与一个“素食者”
韩江的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提到,她的作品“以强烈的诗意散文直面历史创伤,揭示人类生命的脆弱”。小说《素食者》的开端颇为荒诞:主人公英惠因一场未明说的残忍噩梦,突然开始坚决拒绝吃肉。
- 故事核心: 英惠的素食行为并非出于健康或宗教,而是一种源自创伤的本能排斥。
- 家庭冲突: 她的决定立刻引发了家庭冲突,家人无法理解她的行为,认为她在破坏“正常”的生活秩序。
- 超越现实的渴望: 随着故事发展,英惠的拒绝从食物延伸到人类社会本身,她渴望抛弃人形,最终变成一棵植物,以此彻底逃离暴力。
在《素食者》中,韩江描绘了英惠想要变成植物这一怪异举动在旁人眼中的样子。这一“变形”的决意更激烈、更决绝,与更多的角色发生了强烈的戏剧性冲突。
历史创伤:光州事件的幽灵
要理解英惠行为背后的深层动机,必须追溯到韩国的现代史,尤其是 “光州事件”。
1980年5月,韩国光州市民为争取民主而发起的示威活动遭到军政府的血腥镇压。出生于光州的韩江,在事发前四个月随家人离开,成为了这段历史的“幸存者”。这段经历给她带来了长久的内心煎熬与幸存者负罪感。
- 幸存者的拷问: “为什么他们死了而我却活着?我们难道不是在他们的死亡之上活着吗?”
- 创作的动力: 韩江的另一部作品《少年来了》直接书写了光州事件中的个体,她拒绝将他们称为“受害者”,而是“面对暴力时如此高贵的人”。
- 《素食者》的隐喻: 从这个角度看,《素食者》中那个没来由的噩梦,正是历史创伤的象征。英惠拒绝吃肉,象征着作者本人拒绝遗忘和默许任何形式的暴力。
“政治抑郁”:当正常生活变得无法忍受
《素食者》的意象触及了许多生活在东亚社会的人们共同的痛楚,这种状态近年常被称为 “政治性抑郁”。
这指的是,当个体因良知而无法认同威权体制下的社会规则时,所产生的深刻疏离感和精神痛苦。我们虽非暴力的直接承受者,却作为“旁观者”和“幸存者”,内心备受折磨。
所谓“正常”的生活,便是“吃肉”的生活。
- 拒绝“吃肉”: “吃肉”象征着融入一个对暴力熟视无睹的体系。比如,附和主流的仇恨言论、参与形式主义的政治活动、对不公保持沉默。这些行为能带来社交认可甚至实际利益。
- 成为“异类”: 当一个人选择拒绝“吃肉”,他便会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朋友觉得你过激,家人警告你要圆滑,但他们并非坏人,只是无法理解你的选择。这正是英惠的处境,也是许多“政治抑郁者”的日常。
- 与痛苦共存: 这种伦理选择带来痛苦,但也带来一种超越性的信念。它不是一种能被治愈的病,而是一种需要与之共存的宿命。
非暴力抗争:一种拒绝的伦理姿态
英惠的素食行为,本质上是一种 非暴力不合作 的抗争。如同甘地的绝食或“白纸运动”,它通过纯粹的拒绝来表达立场,守护人的尊严。
- 拒绝的姿态: 这种抗争抹去了具体的政治主张,只传递出一个信息——我拒绝。这种拒绝本身就是一种强大的伦理宣告。
- 仇恨的警惕: 韩江提醒我们,暴力与仇恨并非特定意识形态的专利,它潜藏在每一种激进的冲动中。真正的抗争是拒绝暴力,而非用一种暴力取代另一种。
- 对爱的渴望: 即使在与世界决裂后,英惠依然渴望爱。这映照了抱持良知者的现实困境:尽管被不解和暴力包围,但并未丧失对良善的渴求。
最终,这种以个人肉身承受痛苦、坚守良知的姿态,与许多历史上的抗争者遥相呼应。正如那把在诺贝尔和平奖颁奖典礼上为刘晓波留下的空椅子,以及他“我没有敌人”的宣言,都展现了同样拒绝仇恨、坚守尊严的伦理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