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因信仰

这篇文章探讨了人类作为“崇拜的动物”(Homo adorans)的本质,认为崇拜与感恩是根植于基因的生物本能,而非理性。通过进化心理学中关于互惠利他主义的理论,文章指出,人类对“礼物”和“互惠”的敏感性是进化而来的核心驱动力,它不仅塑造了社会合作,也解释了祭祀等宗教行为的根源——即偿还“生命”这份礼物的冲动。最终,文章呼吁人们正视生命本身是一份无法偿还的礼物,并以感恩和敬拜的态度来回应这份存在的奥秘。

人类是“崇拜的动物”,而非“理性的动物”

自古希腊以来,我们习惯将人类定义为理性的动物。但20世纪的东正教神学家亚历山大·施梅曼提出了一个不同的概念:Homo adorans(崇拜的人)。他认为,人类本质的核心是崇拜,而不是思考。

“对人的首要和基本定义是,他是一名祭司。他站在世界的中心,通过祝福上帝的行为来统一世界,既从上帝那里接受世界,又将世界献给上帝。”

这种观点认为,崇拜是一种根植于我们天性的本能。正如天主教作家 R. R. Reno 所说:“我们天生就倾向于崇拜。如果我们背弃真神,我们就会去追逐假神。” 这种“天生”的倾向,或许可以用生物学和进化的视角来解释。

基因如何塑造我们关注的世界

要理解崇拜的生物学基础,首先要明白基因与环境的真实关系。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认知神经科学家兰迪·加利斯特尔提出了一个颠覆性的观点:“你的基因创造了你的环境。”

这不是说基因决定了你会遇到什么,而是说 基因决定了你会关注环境中的哪些方面

    • 靛蓝彩鹀的例子: 科学家在天文馆里饲养了一群靛蓝彩鹀。通过改变人造星空的旋转中心,他们发现,鸟类会根据星星的旋转中心来判断北方。它们的基因“知道”需要关注天空的旋转来进行迁徙,因此,星空旋转成了它们环境的一部分,而其他动物则对此毫无察觉。
    • 人类的感知: 我们的基因决定了我们只能看到彩虹的光谱,而看不见紫外线和红外线。这些光线客观存在,但它们不属于我们基因所定义的“视觉环境”。

那么,对于人类这种生物来说,我们的基因让我们天生关注什么?当我们进行崇拜时,我们又在试图达成什么目的?

崇拜行为中的暴力与牺牲

人类的崇拜行为中,一个最令人费解和恐惧的现象是其破坏性和暴力性,尤其是祭祀。

    • 财产的毁灭: 法国人类学家马塞尔·莫斯在研究美洲和东北亚的部落时,发现了一种名为“夸富宴”(potlatch)的共同仪式。其核心是 故意摧毁自己的财产,比如烧掉珍贵的油、将铜器扔进大海,甚至烧毁首领的房屋。
    • 动物献祭: 在全世界和整个人类历史中,仪式性的动物屠杀反复出现。通常,动物的尸体或其一部分会被烧毁,而不是被信徒吃掉。
    • 人类献祭: 最极端的是人类献祭,尤其是儿童献祭。从秘鲁山顶的印加儿童遗骸,到中国陕西出土的少女遗骸,再到古代中东的记载,这一现象在历史中反复出现,甚至延续至今。

从进化论的角度看,杀死自己的后代以牺牲,这完全是反常理的。这种行为也动摇了“高贵的野蛮人”或“人是理性的”等传统观念。

牺牲的心理根源:偿还生命之债

一些心理学家和人类学家认为,牺牲行为源于人类试图回应一种深刻的生存困境:即生命本身是一份礼物,而我们感到有偿还的冲动。

“人总是随意地牺牲生命以换取更多的生命。” —— 欧内斯特·贝克尔

这个观点的核心在于,古人相信他们需要向神明“购买”生命,而神明也知道如何“偿还”这个价格。

    • 债务感: 弗洛伊德派心理学家诺曼·布朗指出,在古老的意识中,人们普遍存在一种“负债感”,并认为这笔债是可以偿还的。
    • 食物是最初的祭品: 因为生命的基础是食物,所以最初的祭品总是食物。人们献上食物,是希望神明能回赠更多的食物。
    • 错误的交易: 献祭行为,尤其是儿童献祭,可以被看作是一种 走向歧途的互惠。人们错误地认为,可以通过与神进行交易来控制命运、消除不确定性。我们牺牲食物,因为想要更多食物;我们牺牲生命,因为想要更多生命。

感恩与互惠:来自进化心理学的解释

这种偿还“生命之债”的冲动并非空穴来风。进化心理学为这种行为提供了坚实的科学依据,其核心是 互惠利他主义 理论。

1971年,罗伯特·特里弗斯提出,感恩和同情等情绪是进化选择的结果,它们调节和激励了个体之间的利他行为,最终有利于基因的生存和繁衍。

    • 吸血蝙蝠的例子: 吸血蝙蝠如果连续两天不进食就会死亡。它们的生存策略是分享。一只吃饱的蝙蝠会反刍一部分血液给饥饿的同伴。下一次,当它自己挨饿时,之前受助的同伴很可能会回报它。这是一种原始的“保险机制”。
  • 人类的感恩与同情: 对早期人类而言,食物分享至关重要。因此,人类进化出了对“礼物”高度敏感的本能。
      • 感恩 让我们警觉地识别出收到的礼物,并触发回报的本能。
      • 同情 让我们能察觉他人的困境,并产生帮助或分享的冲动。

从个体互惠到对“神”的无限感激

语言的出现极大地增强了互惠系统。我们不再需要像蝙蝠一样反刍食物,只需告诉别人食物在哪里。更重要的是,语言使名誉变得至关重要。

互惠行为被语言极大地增强了——也就是说话的能力。

一个人的慷慨或吝啬会通过闲聊和八卦迅速传开,影响整个社群与他互动的方式。这使得个体感觉自己不再是与单个人交易,而是与整个“社群”或一个更大的系统在互动。

这种感觉最终会导向一种 无限的感恩回归

我们人类,无论我们是否喜欢,都将生命体验为一份礼物。

当你追溯一份食物的来源时,你会发现一个无限的链条:从家人到村庄首领,再到猎人,再到大自然本身,最终指向一个无法追溯的源头。现代生活更是如此,无数陌生人(渔民、农民、司机)共同协作,才将食物送到我们面前。

“神”的概念,可能就存在于我们天生的感恩之心消失在无限远方的那个 vanishing point(消失点)。这解释了为什么崇拜总是与感恩和感谢联系在一起。“圣餐”(Eucharist)一词的词源就是希腊语中的“感恩”(eukharistos)。

感恩的另一面:怀疑与焦虑

然而,感恩并非总是轻松愉快的。作为一种需要互惠的动物,人类也同样是 多疑的动物

    • 对欺骗的恐惧: 我们天生警惕被欺骗——付出的礼物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
    • 对名誉的担忧: 我们也害怕自己被贴上“骗子”或“吝啬鬼”的标签。
    • 对无偿礼物的怀疑: 我们尤其怀疑不请自来的礼物,因为它意味着一段新的、有风险的互惠关系的开始。拒绝接受礼物,在很多文化中等同于宣战。

我们存在的根本困境在于,我们的直觉告诉我们,生命本身就是一份不请自来的礼物。这种“被抛入世界”的感觉,正是无限感恩和生存焦虑的另一面。

如何回应“生命”这份礼物

面对生命这份无法偿还、不请自来的礼物,人们有多种回应方式:

    • 直接拒绝它。
    • 接受但抱怨它不够好。
    • 否认它是一份礼物。
    • 试图“偿还”它以求两清。
    • 出于无法偿还的恐惧而逃避。

还有另一种可能的回应:带着喜悦和惊奇,优雅地接受这份礼物。你可以向那位看不见的赠予者表达敬意,为祂命名,并设计一些仪式和故事来提醒自己保持感恩,避免陷入怨恨。

或许在过去一个世纪里,我们就像天文馆里的靛蓝彩鹀,仰望着一片虚假的天空,用各种故事麻痹自己,以逃避无限感恩带来的沉重负担。我们试图说服自己,世界只关乎人类意志与物质世界的斗争。

但现在,也许是时候走出天文馆,直面夜空那令人敬畏的奇异与美丽了。当我们正视自己的渺小、存在的偶然以及对彼此和自然的全然依赖时,我们或许会发现,唯一合乎人性、合乎生物本能的回应,便是低下头,跪下来,献上赞美与感谢的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