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从摇摇欲坠的身体提炼出更好的错误:读Lily N. Shapiro《结缔组织》
Lily N. Shapiro 的著作《结缔组织》深入探讨了印度工业城市哥印拜陀一个独特的现象:工厂频繁发生的工伤事故与当地顶尖的 Asha 医院之间形成了一种共生关系。书中认为,工伤并非简单的意外,而是内在于资本主义生产模式中的必然产物。医疗照护在这里不仅仅是人道主义的救援,更成为一个关键环节,它修复工人的身体,使其能够重返劳动力市场,从而维持了整个生产与伤害的循环。这种照护既体现了生存的渴望,也暴露了其与资本逻辑之间复杂而矛盾的纠葛。
摇摇欲坠的身体
在哥印拜陀的工厂里,工伤是一种日常。当工人 Mathan Raj 在修理液压机时,意外被切断了右手食指。尽管被迅速送往医院,手指最终仍无法接回。事故之后,他的生活发生了永久的改变。
- 身体的改变: 右手时常僵硬,难以握拳,骑车时会作痛。
- 生活的改变: 他需要重新学习吃饭、写字,甚至要在银行向人解释为什么自己的签名变了样。
我生活中的一切都有点变样了。
尽管心有余悸,Mathan Raj 依然选择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他说:“我不想看扁我自己。” 他的故事并非个例,而是无数工人经历的缩影。工伤不是偶然,而是内在于工厂生产模式中的必然结果。只要工厂在运转,事故就如影随形。
工厂与医院的共生关系
哥印拜陀的经济繁荣与两个关键实体密不可分:庞大的工厂体系和著名的 Asha 医院。
- “印度的曼彻斯特”: 哥印拜陀拥有约两万五千座工厂,失业率远低于全国平均水平,是一个充满活力的工业中心。
- 顶尖的医疗中心: Asha 医院是全印度最大的整形外科、手部微手术和脊椎手术中心,其技术享誉国际。
这种奇特的组合并非巧合。正是因为工厂持续“产出”大量的工伤患者,Asha 医院才得以积累丰富的临床经验,发展出顶尖的医疗技术。反过来,Asha 医院的存在也为当地工人提供了最好的治疗和康复机会,使他们能够重返工作岗位。工厂、工业、医院和医学在这里形成了紧密的交织。
照护:资本循环中的一环
传统的资本主义批判常常关注劳工如何被剥削和抛弃。然而,哥印拜陀的景象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照护本身也成为资本主义循环的一部分。
在 Asha 医院,医生们尽力为患者提供最好的治疗,但治疗方案的选择往往基于一个核心考量:“复工”。
一位医生解释说,他倾向于为工人重建手指而非截肢,因为“长远来看这比较划算”。
这里的“划算”意味着,虽然重建手术更昂贵、康复时间更长,但它能让工人更快、更好地恢复劳动能力,继续为家庭和工厂贡献价值,而不是成为社会的“负担”。因此,医疗照护在这里扮演了双重角色:它既是帮助伤者克服困难的善举,也是将劳动力回收再利用、维持危险生产体系运转的关键机制。
复杂纠结的“结缔组织”
书名《结缔组织》是一个精妙的双关语。它既指医学上连接身体各部分的组织,也象征着哥印拜陀这种工作与照护、伤害与修复之间难以分割的复杂联系。
这种关系充满了矛盾:
- 亲密与暴力: 在漫长的康复过程中,家庭的照护充满了爱,但也伴随着重返高风险工作的压力。
- 关怀与算计: 医院对伤者的关怀与资本主义对劳动力的谋求若即若离。
照护并非单纯作为工业社会的“解药”或“抵抗”,而是与它相依相存,共同构成了一个既有希望又充满压迫的循环。
康复之外的代价
并非所有工人都像 Mathan Raj 那样“幸运”。许多人在事故后面临着更严酷的现实。
一位女工 Chittra 在事故中失去了三根手指和部分拇指。她的女儿抱怨道:“我妈心太软,总是帮公司说好话,但公司最初只给了将近二十美元的慰问金。”
由于公司将她送往只管“收钱办事”的私立 Asha 医院,而非需要立案存檔的政府医院,Chittra 几乎没有任何法律依据来追究公司的责任。她除了“康复”的半截手掌,一无所有。
另一位工人 Sujatha 在事故多年后,依然无法摆脱心理阴影。她害怕自己无力的手无法胜任“妻子或妈妈”的家务。然而,在工作中她却感到另一种状态:
但当我在工廠用著機器,我沒感覺自己有少手指。我可以完成工作,我沒問題。
这揭示了工伤对个人身份和自我认知的深远影响,这种创伤远非身体的“修复”所能弥合。最终,这个由劳动、创伤、医疗和照护构成的循环仍在继续,而身处其中的人们,则在摇摇欲坠的身体里,不断提炼着生存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