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这篇文章探讨了二战期间“隐匿生存”的犹太儿童所经历的童年创伤及其对成年后心理和创作的深远影响。通过作者与作家耶日·科辛斯基的交往,并结合对乔治·佩雷克莎拉·科夫曼等幸存者人生与作品的分析,文章揭示了这些幸存者如何通过隐藏身份和心理分裂来求生。他们的文学作品常常以双重视角、破碎记忆和象征性缺失等形式,表现那段无法被直接言说的痛苦,最终说明了即便在成年后取得巨大成功,他们内心深处的创伤也难以愈合。

与科辛斯基的相遇

1984年,作者在一家书店偶遇了作家耶日·科辛斯基。科辛斯基的著名小说《被涂污的鸟》讲述了一个被遗弃的哑巴男孩在战争期间的恐怖经历,给作者留下了深刻印象,让她感到文本之下潜藏着巨大的悲伤。当时,科辛斯基正因一篇文章的指控而事业受挫。

几个月后,作者与科辛斯基共进晚餐。当作者提出他的两部作品——《被涂污的鸟》和《身在其中》——似乎都隐藏着一个潜台词或秘密故事时,科辛斯基反应激烈,几乎要逃离餐厅。这个巨大的反应让作者确信,他确实在作品中隐藏了某些童年经历,而作者自己因外祖母隐藏犹太身份的经历,对此有所共鸣,并决定保守这个秘密。

“隐匿儿童”的心理创伤

科辛斯基是波兰近百万犹太儿童中幸存下来的约五千分之一。与藏在密室中、仍能保有犹太身份的安妮·弗兰克不同,更多的孩子是在公开环境中“隐匿生存”。

    • 一夜之间忘记过去: 他们必须伪装成基督徒,生活在非犹太人群中。
    • 心理上的沉默之墙: 任何言行举止的疏忽都可能暴露身份,带来杀身之祸。生存依赖于运气、筹划和在这种心理隔绝状态下生活的能力。

后来,作者了解到以色列心理健康中心治疗师伊冯·托伯提出的一个概念,用以描述这些幸存者的心理状态:

复合型人格 (compound personality):指同一个体内部存在一个与年龄相符的外部自我,同时隐藏着一个被压抑、受过创伤的战时儿童自我。

作者开始思考,这个被压抑的儿童自我会如何在他们成年后的作品中表达出来。她发现了一些共同点:双重叙事视角、碎片化的记忆、以及内在自我采取的秘密行动。

乔治·佩雷克:围绕空洞写作

法国作家乔治·佩雷克也是一名隐匿儿童幸存者。他的父亲战死,母亲被送往奥斯维辛。佩雷克一生都在整理破碎的童年记忆,其写作风格也围绕着“空洞”与“消失”展开。

    • 消失的字母: 他的小说《空缺》(A Void) 通篇不使用字母“e”。在法语中,这意味着他无法写下“父亲”(père) 和“母亲”(mère),甚至他自己的名字也因此残缺。
    • 双重叙事线: 在回忆录《W,或童年回忆》中,他交替使用两种字体来讲述两条线索:一条是自传,另一条是关于一个体育至上、失败者将以生命为代价的虚构岛屿“W”的故事。这两条看似平行的轨道,最终在奥斯维辛的铁轨意象中交汇。
    • 无言的省略号: 在书中一个本该描述母亲之死的地方,佩雷克只留下了一个空白页和括号里的省略号 (…)。这无声的悲鸣代表了创伤大到语言无法承载的程度。

莎拉·科夫曼:分裂的自我

法国哲学家莎拉·科夫曼的童年同样因战争而分裂。她的父亲,一位拉比,在奥斯维辛被活埋。为了生存,她和母亲躲进一位名叫“Mémé”的基督徒邻居家。

这段经历让她拥有了两个不相容的身份:

    • 莎拉: 在 Rue Ordener 街的犹太家庭里,她是一个贫穷、说意第绪语的孩子。
    • 苏珊娜: 在 Rue Labat 街,她被 Mémé 改名,吃非洁食,学习法语,被培养成一个典型的法国女孩。

这种分裂让她得以幸存,但也意味着对犹太身份和过去的背叛。成年后,科夫曼用哲学作为职业面具,回避个人情感和创伤。直到晚年,她才在回忆录《Rue Ordener, Rue Labat》中直面这段历史。书中,她对当年被拯救的经历给出了相互矛盾的说法,这或许正是“复合型人格”在现实中的体现。

科辛斯基的面具与最后的告白

科辛斯基同样终生需要一个心理藏身之处。他将笛卡尔的名言 “larvatus prodeo”(我戴着面具前行) 奉为人生信条。他认为,面具的目的不是说谎,而是让旁观者“自己欺骗自己”,这正是在大屠杀中隐匿生存所必需的策略。

我真正的自我是反社会的——一个被锁在地下室的疯子,一边咕哝着,一边敲打着地板,而楼上那些体面的家人们则对这骚动置之不理。

作者在晚餐时的提问之所以让他失态,正是因为她窥见了面具之下的东西。后来,科辛斯基发表了唯一一部以女性命名的短篇小说《尚塔尔》。故事讲述了一位女粉丝与作家会面,并最终遭遇暴力的分裂情节。精神分析学家亨利·克里斯托认为,科辛斯基通过将暴力情节置于女性角色身上,实现了情感上的抽离,从而能够描述自己童年时遭受的创伤。

科辛斯基曾公开表示:“不,我才是那个女人。” 这证实了他将自传信息隐藏在女性角色中的策略。

在他自杀前,他给作者寄来一篇自己发表的文章,配图是一个带着纳粹标志、翅膀着火的天使。这似乎是他最后的告白:他像那个天使一样,无法摆脱燃烧的过去。

这些作家的经历表明,即便成年后获得了世俗的成功,那种因身份被扼杀而幸存下来所造成的创伤,也永远无法真正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