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世泽／相机可以民主吗？首届台湾国际摄影节的影像权力思辨

2025年台湾国际摄影节以“民主的相機”为主题，探讨在数字时代摄影的民主意义。展览通过罗伯·法兰克的作品，揭示了摄影在追求艺术地位与保持公共性之间的矛盾。同时，它展示了台湾新锐摄影师与公民团体合作的项目，反映了在地社会议题的复杂性。展览强调实体观看体验，以此对抗算法的控制，并通过一个尝试完全在民主国家制造相机的计划，揭示了全球供应链中的现实困境。最终，展览传达的核心信息是：民主与摄影一样，都需要持续的练习、警惕和对话，是一个永恒的当代课题。

什么是“民主的相机”？

“民主的相机”这一概念，核心在于反思权力关系，并倡导影像生产与传播的解放。策展人曹良宾通过对比“专制的相机”来阐释其内涵。他以中国的“天网”系统为例，指出这是一种基于对人民彻底不信任的全面监控，意图在每个人心中植入自我审查的机制。

与之相对，“民主的相机”具备三个层面的特质：

• 公共性： 在民主社会，监控设备服务于公共安全和事后追责，其基础是社会信任，而非监视人民。
• 创作实践： 创作应超越以摄影师为中心的传统模式，转向一种互为主体的协作关系。这意味着需要纳入被拍摄者的声音和观点，让创作成为对话，而不是单向的凝视。
• 信息环境： 在影像泛滥、真相稀缺的时代，它代表一种警惕与判断力，用以对抗那些混淆视听、引发极端情绪的信息操纵。

正如美国国家档案馆前的铭文所述：“自由的代价是永恒的警惕”。当人工智能可以轻易生成以假乱真的影像，当社交媒体的算法决定我们能看到什么时，摄影的民主化就不再是一个已完成的进程，而是一个需要不断争取和警觉的“现在进行式”。

艺术化与公共性：摄影的双重焦虑

摄影在艺术殿堂中地位的确立，经历了一段漫长的斗争。在过去，许多艺术机构并不认可摄影的艺术价值，认为它仅仅是文献资料。为了获得体制的认可，摄影必须学会用艺术的语言来证明自己，即强调作者性、原创性和稀缺性。

然而，当摄影作品终于登堂入室，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珍贵的原作需要恒温恒湿的苛刻环境来保护，高昂的保险费用使其难以巡回展出。

这正是摄影艺术化带来的矛盾。当一张照片从可无限复制的影像，变成独一无二、需要被供奉起来的物件时，它便背离了自身最民主的本质。为了获得艺术的桂冠，摄影仿佛穿上了沉重的礼服，却可能因此失去了自由行走的灵魂。

这种在艺术化与公共性之间的拉扯，构成了摄影的一种核心焦虑。

一场“便宜、快速又肮脏”的革命

德国出版家格哈德·史泰德与摄影大师罗伯·法兰克的合作，为上述焦虑提供了一种有趣的回应。在本次摄影节的展场中，法兰克的作品没有被装裱在精致的相框里，而是被大幅输出在类似报纸的纸张上，从天花板垂挂下来，观众可以近距离感受油墨的气味和纸张的质感。

“便宜、快速又肮脏，我就是喜欢这样。” (Cheap, quick and dirty, that's how I like it.)

这是法兰克对自己展览美学的选择。他们选择报纸这一“世界上现存最民主的出版品”作为载体，意图将价值回归到影像的传播与观看体验本身，而非物件的稀缺性。

展览还通过展示法兰克的底片印样（contact sheets），向观众揭露创作过程。那些标示着选择与裁切痕迹的底片，打破了摄影大师的神秘光环，展示出经典影像是如何在一个普通人通过无数次劳动、判断甚至运气中诞生的。这个过程本身，也让摄影创作变得更加民主和可亲。

在地的实践：台湾摄影的多重探索

除了国际大师的普世性思考，展览也呈现了台湾本地创作者如何回应“民主的相机”这一命题。在户外展区《亲爱的台湾，》，艺术家与公民团体合作，尝试将抽象的社会议题视觉化。

• 民主与除错： 卓杜信与 g0v 零时政府合作，将民主比喻为软件开发中持续除错（debug）的过程，强调民主和摄影都是需要不断调试、永不完美的系统。
• 信息战月历： 林暐伦与台湾资讯环境研究中心（IORG）合作，将不同月份高发的特定假新闻议题（如“疑美论”）制作成月历，揭示了信息操纵如何渗透并塑造我们的生活节奏。
• 食物与创伤： 刘千钰与台湾共生青年协会合作，通过拍摄食物来探索二二八事件的创伤记忆，让沉重的历史议题通过日常饮食的角度被重新感知。

这些合作充满了语言和思维方式的冲突与张力，但展览并未隐藏这些矛盾。相反，它恰恰体现了民主最真实的样貌：在充满差异的个体间，努力寻找对话与共识的艰难过程。

打造一台“民主制造”的相机有多难？

展场中一个名为“Made in Democracy”的互动装置，试图打造一台所有零件完全在民主国家设计制造的相机。这个理想化的计划，却揭示了残酷的现实。

策展团队坦言，在实际执行中，要完全避开对威权国家供应链的依赖非常困难。这个计划的意义恰恰在于“告诉你现实很残酷的那个部分”，它揭示了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

这个装置本身也反映了民主的特质：过程力求透明，但结果往往不可预期，甚至不完美。它提醒我们，民主实践并非非黑即白的选择，而是在复杂的现实中不断做出取舍和决断。

实体回归：对抗数字时代的洪流

在人工智能可以轻易伪造影像、算法主导我们观看内容的时代，人们面对信息只剩下迅速信任或迅速不信任的极端反应。在这样的背景下，举办实体展览和制作实体摄影书本身，就是一种抵抗。

这种看似“过时”的选择，创造了一个让我们慢下来、专注观看、与他人在场的空间，从而暂时脱离算法的喂养，重新夺回观看的主导权。

• 实体展覽 提供触觉真实感，对抗虚拟影像的泛滥。
• 策展人的选择 提供了另一种观看的可能，对抗算法的单一推荐。
• 摄影书 邀请我们慢慢翻阅，对抗社交媒体的快速滑动。

归根结底，民主与摄影一样，都需要持续的练习、对话与重新定义。它永远是一个现在进行式。而这种永恒的警惕，正是在按下快门之前思考、在观看影像之后反思的时代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