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民道歉大戏
美国西部的一些城市正通过官方道歉来面对历史上对华人的暴力驱逐。这些行动以塔科马市为开端，该市为1885年的排华事件建立了纪念公园，但其和解努力与附近庞大的移民拘留中心形成鲜明对比。其他城市的道歉，如安蒂奥克市，则在复杂的种族动态中混杂了历史事实与神话。尽管这些道歉无法完全治愈历史创伤，但它们打破了长期的沉默，推动了公众对这段被遗忘历史的承认，并开启了艰难的对话。
突如其来的道歉
在一次关于美国西部反华暴力的演讲前，塔科马市的一位议员当众向我道歉。
“我告诉我的孩子们，和解始于道歉。我代表塔科马市，表示歉意。”
这句道歉针对的是1885年11月发生的一场暴力事件。当时，塔科马的白人居民手持棍棒和手枪，挨家挨户地将三百多名华人男女老少赶出城镇。在雨中，两人因暴露于恶劣天气而死，幸存者艰难跋涉至波特兰。几天后，纵火犯烧毁了唐人街的残余。此后数十年，任何试图返回的华人都会被再次驱逐。
这个道歉并非我个人所能接受，它承载着一段沉重的历史。
道歉成为一种习惯
在西部小镇的档案馆里查阅反华暴力记录时，道歉也来得很快。每当档案管理员递给我一份证据，他都会说声“对不起”。
- 一份验尸报告，记录了一名“中国佬”被不明人士杀害。“我很抱歉。”
- 一份治安官记录，他本想逮捕一名华人，却射杀了另一名。“我很抱歉。”
- 一份关于华人在狱中自杀的档案。“我很抱歉。”
一位志愿者甚至一边同情地看着我，一边与其他同事讨论如何处理来到镇上的“非法移民”，这种矛盾凸显了道歉的复杂性。
塔科马的和解之路
塔科马市的和解努力始于1991年，当时一位牧师提议为1885年的排华事件建立一个“和解区”。这一提议顺应了当时全球兴起的公共忏悔浪潮。
1993年，塔科马市通过决议，称排华事件为“应受谴责的事件”，并拨款修建公园。这是美国西部城镇中第一个正式承认其反华历史的举动。
- 和解公园的建立：历时多年，在当地华人社区（多为新移民）的努力下，中华和解公园建成。组织者希望它不仅能治愈本地社区，还能吸引中国的游客前来了解这段历史。
- 和解的悖论：公园入口写着“你的和解之旅从这里开始”。然而，公园的建立者们花了数十年也未能找到任何被驱逐者的后代，因为那场破坏太过彻底。更具讽刺意味的是，在纪念种族排斥的公园不远处，坐落着美国最大的移民拘留中心之一。这座城市在纪念它所摧毁的东西，却对它正在建造的东西视而不见。
安蒂奥克的道歉：历史与神话
2020年后，随着“黑人的命也是命”运动和反亚裔仇恨事件的交织，加州安蒂奥克市面临着复杂的种族矛盾。该市新当选的黑人市长拉马尔·索普（Lamar Thorpe）决定通过为1876年的排华历史道歉来寻求和解。
“我们必须通过纠正过去的错误，来纠正今天正在发生的事情。”
安蒂奥克市议会通过了一项决议，为当年的“驱逐”和所谓的“日落城镇”政策道歉。决议还提到，华人为了躲避宵禁，修建了地下隧道。
然而，这是一个历史与神话的混合体。
- 事实：1876年的排华驱逐和纵火案是真实的历史记录。
- 神话：所谓的“华人隧道”和“日落法令”并无史料支持。“华人隧道”最初源于19世纪的种族主义幻想，如今却被重新包装为华人坚韧求生的象征。
正如历史学家所言：“历史讲述的是令人意外和不安的故事。记忆则给予我们自认为需要的故事。”
对话的困境
在一场电台节目中，索普市长试图将“黑人的命也是命”与“停止亚裔仇恨”联系起来，希望通过历史类比来弥合分歧。然而，一位名叫唐的黑人听众打来电话，他对话题中的历史不感兴趣，只想谈论当下。
他谴责针对任何群体的暴力，但坚称袭击亚裔的是“罪犯”或“精神病患者”，并质疑“反亚裔仇恨”本身的存在。他转而讲述自己作为黑人被亚裔歧视的经历。主持人的调解并未成功，唐最后只是说：“我希望我知道答案。” 这段对话暴露了不同族裔间创伤经历的隔阂。
太平洋丛林市：从和解到承认
2022年，加州太平洋丛林市为其在1906年烧毁华人渔村的事件道歉。这份道歉决议异常详尽和精确，指名道姓地提到了村民，承认了他们的贡献，并明确指出了责任方。
这份精确的道歉稿背后，是两位女性的努力：
- 格里·刘-萨巴多（Gerry Low-Sabado）：作为渔村居民的后裔，她后半生致力于让这段被遗忘的历史重见天日。她发起了年度“纪念行走”活动，直到2021年去世。
- 金·裴（Kim Bui）：她接替了刘-萨巴多的工作，起草了道歉决议，并推动市议会通过。
尽管决议通过了，但市长的参与仅止于签署文件，他拒绝在纪念活动上公开宣读道歉信。最终，市议会中唯一的亚裔成员独自宣读了它。
这次道歉并未带来完美的和解。然而，当作者探访渔村遗址时，发现这里的历史正被越来越多的人关注。学生、作家、纪录片团队和后裔们开始前来。
道歉并没有治愈伤口，也没有带来某种集体的救赎。它所做的，仅仅是让沉默更难维持。这或许不是和解，而是迟来的、不完整的、但仍在进行中的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