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教旨主义如何扼杀了宪法

“原教旨主义”是一种宪法解释理论,主张宪法应按其起草时的原始意图来理解,反对将其视为随时代变迁而演变的“活文件”。该理论由已故最高法院大法官安东宁·斯卡利亚(Antonin Scalia)极力推动。由于通过宪法修正案来实现保守派目标的路径受阻,保守派转而通过影响最高法院的法官任命和司法解释来推进其议程,尤其在枪支权利和堕胎问题上取得了显著“成功”。这一策略导致了宪法修正程序的僵化、政治极化加剧和司法权力的过度扩张,最终削弱了民主代表性,加深了社会分裂,并引发了对宪法及最高法院合法性的广泛质疑。

一种“僵化”的宪法观

安东宁·斯卡利亚以其极具个人魅力的风格和犀利的言辞而闻名。他最核心的观点是,宪法不应被视为一份“活文件”。

宪法不是一个活的有机体。它已经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斯卡利亚认为,宪法的目的就是为了限制后代社会随心所欲。然而,宪法的初衷之一也是为了提供一种无需暴力即可实现变革的机制,即修正案。修正案是防止叛乱的宪法工具,是让政府基本面得以改变的唯一和平途径。如今,这种通过适应求生存的修正哲学几乎已被遗忘。

被遗忘的修正哲学

美国宪法的修正频率是全世界最低的之一。这种停滞并非因为美国人反对修改宪法,而是因为其修正程序极其困难。

    • 极高的门槛: 联邦修正案需要国会两院三分之二的票数通过,并获得四分之三的州批准。
    • 漫长的停滞: 自1971年以来,美国宪法没有进行过任何有意义的修正。国会提出的数千项修正案无一获得通过。
    • 州宪法的对比: 与联邦宪法不同,各州宪法的修订要容易得多,也频繁得多。自1789年以来,各州已批准了约7000项修正案。

战争等重大危机曾是唤醒宪法第五条(修正案条款)的催化剂,但自越南战争后,自由派和保守派都逐渐放弃了通过修正案来推动议程,转而寻求通过行政和司法权力实现变革。

从修正案到司法解释:策略的转变

随着政治两极分化加剧,满足修正案所需的“双重绝对多数”变得不再可能。大约在1971年,一种名为“原教旨主义”(Originalism)的宪法解释方法开始出现,其核心人物是罗伯特·伯克和后来的斯卡利亚。

这一理论认为,解读宪法的唯一合法方式是确定制宪者的“原始意图”。当保守派发现无法通过民主程序(即修正案)来实现其目标时(例如推动校园祈祷、禁止堕胎、要求平衡预算等),他们便将策略转向了司法领域。

    • 影响法官任命: 通过影响总统对联邦法官,尤其是最高法院大法官的提名,来确保法官们会用原教旨主义来解释宪法。
    • 重塑司法理念: 联邦党人协会(The Federalist Society)等组织的兴起,为推广原教旨主义培养了大量法律人才,并将其包装为一种谦逊地尊重制宪者智慧的民主行为。
    • 绕开民主程序: 批评者认为,这不过是一种政治手段,旨在通过法院实现其在国会无法通过的目标。历史学家小亚瑟·M·施莱辛格称其为“对公众的公然欺诈”。

“我们不是在选择那些会将‘右翼社会议程’强加于国家的法官,而是在选择那些承认自己也受宪法约束的法官。”

这一策略的转变,将宪法争议的焦点从立法辩论彻底转移到了两个关键战场:堕胎权和枪支权。

战场一:堕胎权与罗诉韦德案

堕胎权是原教旨主义崛起的关键驱动力。最初,“生命权”运动试图通过宪法修正案来推翻堕胎合法化,但屡遭失败。

    • 策略转变: 到了20世纪80年代,在罗纳德·里根总统的推动下,反堕胎运动的策略重心从推动修正案转向了影响司法任命。
    • 法官筛选: 里根政府开始以候选人对《罗诉韦德案》和原教旨主义的态度作为筛选联邦法官的标准。这在当时是极具争议的新做法。
    • 司法任命的政治化: 从此,最高法院大法官的确认听证会变成了关于堕胎权的政治角斗场。斯卡利亚、克拉伦斯·托马斯等人的提名过程都充满了火药味。

最终,在2022年,由原教旨主义者主导的最高法院在《多布斯诉杰克逊妇女健康组织案》中正式推翻了《罗诉韦德案》,完成了保守派数十年来通过司法途径追求的目标。

战场二:枪支权与第二修正案

原教旨主义的另一个重大胜利是对第二修正案的重新解释。历史上,该修正案长期被理解为保障州组织民兵的权利。

    • 新的个人权利理论: 20世纪70年代末,全国步枪协会(NRA)和保守派开始推动一种全新的、未经历史支持的解释,即第二修正案保障的是公民个人的持枪权
    • 斯卡利亚的里程碑判决: 2008年,斯卡利亚在《哥伦比亚特区诉赫勒案》中撰写了多数意见,正式将这种个人权利理论确立为法律。他认为这是他最重要的“原教旨主义”判决。
    • 历史的争议: 这一判决遭到了许多历史学家和法律学者的严厉批评,他们认为斯卡利亚为了得出预设结论而选择性地解读历史。

前首席大法官沃伦·伯格称,这种对个人权利的解释是“我一生中见过的、由特殊利益集团对美国公众进行的最严重的欺诈之一,我重复一遍,是欺诈。”

尽管备受争议,赫勒案的判决极大地扩展了枪支权利,并为后续一系列挑战枪支管制法律的案件铺平了道路。

原教旨主义的遗产:一个分裂的国家

斯卡利亚和原教旨主义运动成功地改变了美国宪法的走向,但其代价是巨大的。

    • 宪法修正停滞: 通过民主协商来适应社会变迁的正式渠道几乎被完全堵死。
    • 司法任命政治化: 最高法院的每一次人事变动都成为一场全国性的政治战争,候选人的司法哲学远比其法律资历更重要。
    • 法院合法性受损: 当法院的判决被普遍视为党派政治的产物时,其作为中立仲裁者的权威和公信力便急剧下降。公众对最高法院的信任度已跌至历史低点。
    • 社会分裂加剧: 宪法问题不再是寻求共识的领域,而变成了“赢者通吃”的文化战争,加剧了社会对立。

原教旨主义者声称要恢复宪法的原始意义以避免司法独断,但结果却是将法院推向了政治风暴的中心。斯卡利亚曾希望他留下的会是一部稳定不变的“僵化宪法”,但最终,他参与塑造的却是一个宪法共识破裂、制度信任崩塌的局面。宪法本身,也因此步履蹒跚,如同一个“行走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