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隔海岸,陷入裂缝与时差——他们在台湾书写香港
旅居台湾的香港作家梁莉姿、沐羽和苏朗欣,在创作中共同面对着一种核心困境:身处异地,如何书写香港。他们的作品深受2019年反送中运动的影响,试图通过文学处理与故土在精神和肉体上的距离感。然而,这种离散状态带来了“裂缝与时差”——记忆中的香港与现实渐行渐远,而对现居地台湾的融入又面临语言、文化习惯和身份认同的挑战。他们的书写不仅是个人的情感抒发,也深刻反映了香港离散潮下的复杂心境与社会变迁。
进退维艰:裂缝与时差
香港作家梁莉姿凭借小说《树的忧郁》获得台湾“金鼎奖”,她在领奖时坦言自己作为离散写作者的困境。
作为离散写作者,我面对进退维艰的写作困境,也就是说,离开原居地越久,写的当地就越久远,与现实出现裂缝和时差;但要写现居地,又不如当地人具有先天身分。
这个困境并非她一人独有。与她一同在台湾书写香港的作家沐羽和苏朗欣,也面临着相似的困惑。他们都深受2019年反送中运动的影响,带着创痛与记忆来到台湾,却发现自己与香港的精神和肉体连结,正变得越来越复杂。
- 梁莉姿: 凭《树的忧郁》获奖,作品即将有外文版,但需按外国市场习惯将短篇集整合为长篇。
- 沐羽: 凭《烟街》获台北国际书展大奖,其文字充满与离散论述交锋的魄力。
- 苏朗欣: 先后出版《水葬》与《观火》,作品聚焦运动及后运动时期香港青年的精神状态。
记忆与书写:一个不断整理内心的过程
对梁莉姿而言,将作品修改为长篇小说的过程,也是重新审视和整理内心的过程。最初,她害怕用一个连贯的结构去定义那场运动,因为她的书写充满了当下的愤怒。
我不原谅很多人。5年之后,渐渐觉得当初那些我不原谅的人,其实和我一样都在suffering…其实我也在不断地重新整理我的内心。
这种心态的转变,也让她自我反思:
我有时会自我批判:其实我的心恢复柔软,重新有了温柔,是不是因为我离开了香港?好像不必留在香港那个很坏的环境下受苦了,是不是因为我现在生活得尚算不错,所以原来我也可以有同理心,可以谈mercy?
尽管频繁回港,梁莉姿仍感觉自己像个旅客。她怀抱着一个完整无缺的记忆,但这记忆与不断变化的香港现实产生了巨大的割裂感,形成一种“同时觉得紧密又遥远的距离”。
精神与肉体的双重距离
对于写作而言,与香港的距离感可以分为精神和肉体两个层面。
沐羽认为,他精神上与香港的疏离感从小就有,反而是来到台湾后,肉体上的距离感变得格外清晰。这些日常的身体惯性不断提醒他,台湾与香港是两种不同的生活。
- 饮食: 想吃鱼蛋粉时,才记起台湾没有鱼蛋和鲮鱼球。
- 交通: 玩晚了才想起台湾没有通宵巴士,捷运的扶手也与香港地铁不同。
- 语言: 下意识说出广东话“外卖”,需改口成“外带”,有时甚至要用英文“take away”对方才懂。
只有在那一刻,我知道我不是台湾人,那么我是甚么人?‘香港’的概念便在脑海中浮现出来。
苏朗欣同样觉得对香港的“黏着是一种惯性”。她离开香港后便再未回去,记忆中的香港停留在了2020年那个“混乱又混沌”的状态。如今身在台湾,她常常感到一种连根拔起的感觉,创作时,脑海中那个混沌的香港与身处的台湾不断碰撞。
离散的“腔调”与身份枷锁
在台湾书写,不可避免地会遇到“腔调”问题。沐羽曾分享一个哭笑不得的经历:一位香港作家朋友匿名投稿获奖,评审的评语却是:
这作者假装自己是香港人的手法相当高明,应记一功。
这凸显了离散书写的尴尬处境。为了融入,有些作者会有策略地使用台湾的语感,如用“靠北”代替“屌”,但这在生活感的层面上难免出现落差。
梁莉姿则不相信语言需要“在地化的洗礼”。她认为经验比语言更重要,在台湾生活四年的经验已经足以让她书写此地。然而,她也坦言自己有“身份枷锁”,常常被问及以后是做“华文作家”还是继续只写香港。
相比之下,沐羽的作品题材更为广泛,并未完全局限于运动。他正在进行一个名为《代代》的创作计划,试图探讨香港最新的离散潮。他如此形容离散的状态:
离散的骰子六面分别是:孤独、独特、飘浮、生根、无助、机会。那不是六选一的赌博题,而是在骰盅般的大脑里持续滚动的永续进行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