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浊水溪的精神性──庄瑞琳专访《追一条溪》许震唐
攝影師許震唐透過長期拍攝家鄉濁水溪,反思了攝影的現場性、倫理與鄉土認同。他認為,真正的「在場」不是短暫出現,而是長時間的情感投入與理解,必須拋棄菁英視角和拍攝企圖,自然地融入現場。他主張用「土地認同」取代傳統的「鄉土」概念,批判台灣將土地過度經濟化的傾向,並強調真正的文化連結源於對土地精神性的理解和日常生活中的實踐。
在場的價值:超越瞬間的直播
媒體時代的「在場」變得非常廉價,直播讓我們以為身在現場,但這種即時的、無情感的連結,往往是虛假的。它只是完成了資訊交換,卻遠離了真實的故事。
許震唐認為,真正的在場需要時間累積。
所謂在場是你今天去一次,不見得有任何反應,但你還是在場。我的一張照片,這個片段要多久才能累積到一個頻譜?所謂的在場就是要達到那個頻譜產生的意義出來。
他強調,攝影師的責任是將瞬間的畫面展開,累積成一個有意義的面。
- 媒體的在場: 只是瞬間的畫面,缺乏長時間產生的意義。
- 真實的在場: 是不斷地回去,累積情感與理解,讓自己的立場在現場得到驗證和修正。
拍攝者與被攝者的距離
攝影,特別是紀實攝影,很容易陷入一種由上而下的菁英視角。相機作為權力的象徵,拍攝者往往帶著中產階級的關懷,與被攝者產生距離。
許震唐的目標是消除這種距離。他認為薩爾加多等大師的作品雖美,卻是經過篩選的、屬於攝影師的真實,而他追求的是更自然的狀態。
你在現場沒人理,這個過程必須要去體會,當沒人理的時候,你是多麼渺小。我就去那邊等,一直耗到所有的砂石車〔司機〕說怎麼一個人坐在那裡。我坐在路邊,視野就跟流浪狗一樣高。
他的方法是:
- 把自己變成現場的一部分,而不是引爆點或主角。
- 放下身段,不以攝影師的姿態出現,而是像當地人一樣等待、融入。
- 當你成為現場的一分子,獲得信任,對方才可能讓你看到真實的一面。
攝影現場的倫理與無企圖
攝影倫理的核心問題在於「企圖」。當你抱著強烈的目的去拍攝,就容易產生侵入感和倫理爭議。
現場的倫理就是你必須要捨棄拍照的企圖……你到現場不是要來拍照的,你可能到現場一無所獲。
許震唐處理倫理問題的方式,就是盡可能地「無所求」。
- 把自己退掉: 讓故事回歸被攝者本身,而不是將他們轉化為自己的語言。
- 不強求畫面: 寧願放棄拍攝,也不願破壞與被攝者之間的信任。他提到,很多砂石車司機即使跟他很熟,也明確表示「我不要拍喔」。
- 與關鍵人建立關係: 他先與地磅站的大姐頭混熟,從而了解整個砂石車社群的內部動態,這一切都建立在「沒有企圖」的基礎上。
- 接受一無所獲: 就如同釣客可能釣一整天都沒有魚,攝影師也可能在現場一整天都沒按一次快門。
以土地認同取代「鄉土」概念
許震唐認為,「鄉土」一詞本身就帶有階級和權力的色彩,是從都市視角賦予鄉村的標籤。他主張用更根本的「土地認同」來取代它。
台灣社會最大的問題,是對土地的認同完全建立在經濟價值上。
我們從來不會把土地視為精神性或者信仰性的意涵……對土地的認同至今還是轉換成多少錢。
武界一位退休護士李秀梅的話給了他很大的衝擊:
「你們平地人就只會賣土地啊,你們就是錢錢錢……那我們原住民就不能賣嘛。」她說:「我人生一輩子看盡生死……珍惜生命很重要,土地買賣不重要。」
這種「夠用就好」的哲學,反映了一種更深刻的土地精神。它對比了平地人不斷追求經濟利益的模式,也讓他反思:砂石車司機在地理上是底層,但他們的人生不見得是底層。
從「沒事」的日常中體現土地的精神性
對土地的關注,不應該只在災難發生時才出現。真正的連結,建立在看似「沒事」的日常之中。
- 日常才是集體記憶: 事件只是脈絡中的爆發點,而日常才是構成我們與土地關係的基礎。
- 接受土地的全貌: 連結不應只建立在美景或保育類動物上。濁水溪的垃圾、煙囪和各種開發,也都是真實的一部分,都應該與我們產生連結。
- 鄉土不是高貴的概念: 討論鄉土不應有門檻或高度。它就是我們身邊的空間,必須從日常出發去理解。
最終,如果我們對土地的認同始終停留在經濟層面,無法建立起精神性的橋梁,那麼所謂的「台灣認同」或「本土價值」,終究是空洞和虛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