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信息收集：从认知科学角度看笔记

做笔记的价值远不止于收集信息，它更是一个主动加工、构建个人认知结构的过程。真正的知识并非可以随意获取的信息，而是经过我们认知结构（图式）解释和重构后的产物。将想法用语言写下来，可以强制我们启动深度思考（系统 2），从而澄清模糊概念、填补逻辑漏洞。因此，笔记的核心价值在于其“输出促进输入”的过程，而非最终的记录本身，过度依赖信息剪藏和 AI 总结会削弱这一认知功能。

信息与知识的区别

一个常见的问题是：网上能轻易查到的内容，还有必要记录吗？

如果将笔记视为一个纯粹的信息收集库，那么记录重复内容似乎没有意义。这种观点的底层逻辑是，知识可以“拿来就用”。但这个前提是错误的，否则世界上就不需要学习和学校了。从拥有知识到掌握知识之间，存在巨大的鸿沟。

• 信息：可以“拿来主义”的内容，如某个流程、一个日期。信息收集库对此非常有效。
• 知识：需要掌握和灵活运用的内容，无法通过简单收集来掌握。

一个实例可以证明这一点：在撰写学术综述时，我发现自己引用的文献几乎都是那些我曾为其做过笔记的文章。这说明，只需要亲手处理一次，知识从拥有到掌握的距离就会大大缩短。

认识的三重结构

为了理解为什么“亲手处理”如此重要，我们可以借鉴康德的认识论。他将人的认知能力分为三层：

• 感性 (Sinnlichkeit)：通过感官直接获取信息，如阅读或观察。
• 知性 (Verstand)：人与生俱来的认知结构，负责整理感性材料，形成真正的知识。例如，我们使用因果、类比等逻辑来解释现象。
• 理性 (Vernunft)：试图超越经验的更高层次思维。

关键在于知性，也就是我们的认知结构。所有外部信息，无论是他人的文章还是生活经验，对你而言都只是感性层面的材料。只有经过你个人认知结构的加工和解释，它才能成为你可以使用的知识。

你的笔记，就是这些经过你认知结构重构后的内容。因为它们已经适应了你的表达方式和思维逻辑，所以利用成本极低，是你真正能够掌握的知识。每个人的认知结构都是独一无二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需要自己做笔记，而不是依赖他人。

认知结构：旧知识产生新知识

认知结构并非一成不变。弗雷德里克·巴特莱特（Frederic Bartlett）提出的图式理论 (Schema Theory) 提供了一个更动态的解释。

该理论认为，新知识的产生并非源于材料本身，而是源于我们已有的知识（图式）对新材料的解释和重构。

一部《红楼梦》，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

巴特莱特的实验也证明了这一点：受试者在复述一个不熟悉的印第安故事时，会不自觉地用自己文化中的概念（如图式）去简化和改造故事内容。这表明，我们不是在记忆，而是在用已有的知识重新书写故事。

这一过程形成了正向循环：新知识一旦产生，便会加入你原有的图式库，增强你解释未来新事物的能力。这就是“知识复利”的本质，也是“学得越多、学得越快”的原因。

这对我们做笔记的实践有重要启发：

• 建立知识库：保留旧知识，方便随时调用它们来解释新事物。
• 重构而非记录：不要只摘录要点，而要用自己的话来解释和重构新知识。
• 明确关系：理清知识之间的解释与被解释关系，构建自己的知识地图。

语言的作用

为什么这些思考过程不能只在脑海中完成，而一定要写下来？

因为将思维转化为语言（无论是写还是说），是一个强制启动深度思考的过程。心理学家丹尼尔·卡尼曼将其称为系统 2 的“慢思考”，它与大脑偏好的、快速直觉的系统 1“快思考”相对。

我们天生倾向于避免耗能的系统 2，满足于知识流过大脑的模糊感觉，而不求甚解。而组织语言的过程，会强迫我们澄清模糊的概念、补齐逻辑的漏洞，并引入自我批判，从而真正地掌握知识。

记录的价值不在于记录的结果，而在于记录的过程。

因此，过度依赖信息剪藏或 AI 总结，实际上是规避了知识内化最关键的一步。我们最终还是要依赖输出带动输入，通过主动重构和解释，才能实现知识的真正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