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SA：美国雄心的终结

这篇回顾探讨了美国航天事业的重心如何从一个公共机构（NASA）转移到一个私人企业家（埃隆·马斯克）手中。文章指出，由于对政府能力的信心下降，美国将太空探索的未来押注于马斯克的 SpaceX 公司，使其在国家安全和军事通信等领域变得不可或缺。然而，这种依赖也让美国的太空雄心受制于马斯克个人的火星殖民幻想，这一愿景不仅技术上挑战巨大，也引发了伦理争议。最终，文章反思了从 NASA 黄金时代“为全人类”的理想主义，到如今商业化、军事化且被个人野心驱动的太空探索，这种转变反映了美国价值观的深刻变化。

宿命与野心：马斯克的火星梦

埃隆·马斯克的航天事业根植于一种强烈的使命感，其灵感甚至可以追溯到美国航天计划的奠基人、前纳粹德国工程师沃纳·冯·布劳恩。冯·布劳恩曾在其科幻小说中构想了一个由最高领袖“埃隆”（Elon）统治的火星。马斯克似乎将此视为自己的命运，自 2002 年创立 SpaceX 以来，他所有的商业决策和政治策略都服务于一个终极目标：将人类带到火星，建立一个远离地球灾难的避风港。

    • 终极目标： 殖民火星，以应对核战争、气候变化或人工智能等可能毁灭地球的灾难。
    • 个人愿景： 在火星上建立一个自由主义乌托邦，并由他自己来主导。
    • 现实行动： 他的公司，如特斯拉的电动车和太阳能板，甚至社交平台 X，都被他描述为服务于火星殖民这一宏大计划的一部分。

这种使命感驱使马斯克深入政治，并一度在美国政府中获得了巨大的影响力，试图按照自己的理念重塑国家的基础设施。

NASA 的衰落与 SpaceX 的崛起

曾几何时，NASA 是美国国家能力和自信的象征。它诞生于对政府充满信心的自由主义鼎盛时期，其“阿波罗计划”不仅将人类送上月球，也象征着一种为全人类探索未知的崇高理想。

然而，随着越南战争的泥潭和公众对政府宏大叙事的信心减弱，NASA 的雄心也随之萎缩。

    • 黄金时代： 在冷战背景下，肯尼迪总统推动了“阿波罗计划”，将其作为证明美国制度优越性的工具。该计划耗资巨大，动员了约 40 万人，成为技术管理和国家实力的典范。
    • 信心丧失： 尼克松时期，由于预算削减和公众情绪转变，“登月”被一些人视为“烧钱的噱头”（moon-doggle）。NASA 的火星计划被否决，只能专注于成本更低、目标更模糊的航天飞机项目。
    • 官僚化： 随着预算收紧和“挑战者号”灾难的发生，NASA 变得更加保守，从一个积极创新的管理者转变为依赖承包商的监督者，逐渐失去了技术主导权。

天体物理学家弗里曼·戴森曾尖锐地指出，人们记忆中的“纸面 NASA”与后来那个僵化的“现实 NASA”之间存在巨大差异。

正是在 NASA 雄心减退的背景下，马斯克看到了机会。他发现 NASA 并没有登陆火星的计划，于是决定由自己来推动这一使命。

私有化的代价：不可或缺的马斯克

美国政府，无论是民主党还是共和党执政，都因渴望重现辉煌但又缺乏实现手段，最终选择将希望寄托于私营企业。奥巴马政府取消了布什时代的“星座计划”，转而向 SpaceX 等商业公司采购航天服务，这笔资金在关键时刻拯救了濒临破产的 SpaceX。

这种转变的后果是，美国对马斯克的依赖日益加深。

    • 市场垄断： 去年，美国 95% 的火箭发射由 SpaceX 完成。NASA 只是一个乘客。
    • 军事依赖： SpaceX 的“星链”（Starlink）和“星盾”（Starshield）系统已成为美军通信、侦察和导弹追踪的关键基础设施。
    • 权力集中： 马斯克现在拥有了“按一下开关”就能瘫痪一个国家通信或影响一场战争走向的权力。乌克兰战争就是一个鲜明的例子，马斯克单方面决定限制“星链”在某些区域的使用，直接影响了战局。

“我的‘星链’系统是乌克兰军队的支柱，”马斯克在 X 上写道，“如果我关掉它，他们的整条前线都会崩溃。”

这种依赖将美国的国家利益与一个人的反复无常和个人价值观捆绑在一起。曾经由国家主导的公共事业，如今被一个追求利润和实现个人幻想的亿万富翁所掌控。

火星殖民：狂想还是未来？

马斯克的火星殖民计划在工程上极为大胆，但也充满了巨大的风险和令人不安的伦理暗示。

当被问及致命风险时，马斯克轻松地回应：“在这个过程中可能会有人死去，就像在美国定居过程中发生的那样。但这将是令人难以置信的鼓舞人心的事。”

    • 技术挑战： 火星环境极其恶劣，大气层稀薄且有毒，温度极低，充满宇宙辐射。将人类安全送达并维持生存是史无前例的挑战。
    • 改造地球的狂想： 他提出用核弹轰击火星两极来使其变暖，这个想法被许多科学家认为是天方夜谭。
    • 优生学色彩： 马斯克的言论中透露出一种技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倾向。他痴迷于提升人类的“基因库”，并认为火星是一个重新设计人类社会的实验室。他甚至被报道愿意捐献自己的精子来为火星殖民“播种”。

这种将人类未来寄托于一个经过筛选的精英群体，并由他个人来定义“优越性”的想法，与 NASA 曾经“为全人类”的理想背道而驰。

价值观的转变：从公共科学到个人神话

最终，对马斯克式航天事业的投入，正在侵蚀 NASA 其他重要的科学任务。特朗普政府提议大幅削减 NASA 的科学预算，将资金转向支持马斯克的火星任务。

这意味着那些探索宇宙起源、寻找地外生命、监测地球气候变化的纯科学研究正在被边缘化。这些项目无法被商业化，却是人类自我认知的重要途径。

    • 两种愿景的对立： 一边是以天文学家卡尔·萨根为代表的、充满人文主义和科学怀疑精神的探索，旨在增进全人类的知识与谦逊；另一边则是马斯克所代表的、以工程力量和个人意志为核心的征服，追求的是效率、利润和宏大神话的实现。

当 NASA 将其历史性的 39A 发射台租给 SpaceX 时，这个曾经象征美国梦想的舞台，便正式属于了马斯克。这个故事就像一个古老的科技寓言：创造物最终超越并控制了创造者。美国航天的未来，如今正被一种解放的语言包装，但其内核却可能是一个反乌托邦的篇章。